作者 | 槐荫书话
来源 | 孔夫子旧书网动态
今天收到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《子恺遗墨——丰子恺【宇宙风】插图原稿》,是一位家乡的朋友主编的。当年,林语堂在香港主编的这份散文半月刊,作者队伍主要分散在内地,丰子恺是供稿人之一。他发表在【宇宙风】的十几幅漫画作品,题材还是一贯地对社会人生的观察体味,风格也是一贯的子恺漫画画风,读者一眼就能认识。
朋友的编辑方法,是把今人少见的十几幅漫画和【宇宙风】杂志的目录页影印,让读者既能欣赏漫画,又能窥见【宇宙风】的概貌。编者又选编丰子恺自述性质的十几篇文章,再选同时代朋友对丰子恺其人其文其画的回忆及评论,《子恺遗墨》就显得内容充实,成了一册关于丰子恺的新书。
年轻时,我把现代文学史上代表性作家的作品都读了一遍;现代散文作家的全部作品都读过,一个也不少。其中,丰子恺的散文随笔,我读过后还写了一篇读书记,发表在天津的《散文》。在北京报国寺,我买到一封丰子恺的书信,很高兴地去琉璃厂装裱,现在还挂在客厅里。这段与丰先生遗墨的因缘,我曾写了一篇随笔,发表在《北京晚报》上。丰先生的散文、漫画、文学翻译,是我精神成长的营养,我近年不再读他的作品,是因为他的作品已营养我,长在我心里了。有时上街,我总会在宣传精神文明的公益广告栏里瞥见他的漫画。他的漫画,已在以政府行为推广。像弘一法师以书法遍施法雨一样,丰先生的漫画张贴在全国各地城乡,润物细无声,是形象动人的对真善美的展示。
欣赏完《子恺遗墨》,我想起《缘缘堂随笔集》里的一篇作品——《吃酒》,觉得有趣有味,便想推荐给书友。用我自己的话转述,不如抄书更清楚,我就抄给书友看看吧。
“家居多暇,则闲坐在湖边的石凳上,欣赏湖光山色。每见一中年男子,蹲在岸上,向湖边垂钓。他钓的不是鱼,而是虾。钓钩上装一粒饭米,挂在岸石边。一会儿拉起线来,就有很大的一只虾。其人把它关在一个瓶子里。于是再装上饭米,挂下去钓。钓得了三四只大虾,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篮里,起身走了。我问他:何不再钓几只?他笑着回答说:下酒够了。我跟他去,见他走进岳坟旁边的一家酒店里,拣一座头坐下了。我就在他旁边的桌上坐下, 叫酒保来一斤酒,一盆花生米。他也叫一斤酒,却不叫菜,取出瓶子来,用钓丝缚住了这三四只虾,拿到酒保烫酒的开水里一浸,不久取出,虾已变成红色了。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酱油,就用虾下酒。我看他吃菜很省,一只虾要吃很久,由此可知此人是个酒徒。
“此人常到我家门前的岸边来钓虾。我被他引起酒兴,也常跟他到岳坟去吃酒。彼此相熟了,但不问姓名。我们都独酌无伴,就相与交谈。他知道我住在这里,问我何不钓虾。我说我不爱此物。他就向我劝诱,尽力宣扬虾的滋味鲜美,营养丰富。又教我钓虾的窍门。他说:虾这东西,爱躲在湖岸石边。你倘到湖心去钓,是永远钓不着的。这东西爱吃饭粒和蚯蚓。但蚯蚓龌蹉,它吃了,你就吃它,等于你吃蚯蚓。所以我总用饭粒。你看,它现在死了,还抱着饭粒呢。他提起一只大虾来给我看,我果然看见那虾还抱着半粒米。他继续说:这东西比鱼好得多。鱼,你钓了来,要剖,要洗,要用油盐酱醋来烧,多少麻烦。这虾就便当得多,只要到开水里一煮,就好吃了。不須花钱,而且新鲜得很。他这钓虾论讲得头头是道,我真心赞叹。
“这钓虾人常来我家门前钓虾,我也好几次跟他到岳坟吃酒,彼此熟识了,然而不曾通过姓名。有一次,夏天,我带了扇子去吃酒。他借看我的扇子,看到了我的名字,吃惊地叫道:啊!我有眼不识泰山!于是叙述他曾经读过我的随笔和漫画,说了许多仰慕的话。我也请教他姓名,知道他姓朱,名字现已忘记,是在湖滨旅馆门口摆刻字摊的。下午收了摊,常到里西湖来钓虾吃酒。此人自得其乐,甚可赞佩。可惜不久我就离开杭州,远游他方,不再遇见这钓虾的酒徒了。”
丰先生的这篇随笔,为一个邂逅的西湖人物画像,读者可看到他观察生活的认真仔细。钓虾者的生活态度,简直可入“隐逸”传。记得一篇宋人笔记里曾记述,汴梁一卖烧饼者,每天只在早晨卖几刻钟,下午就去城墙上吹笛子去了,他决不想以卖烧饼发财。他过的是半天工作半天娱乐的生活。丰先生记述的钓虾者,不慌不忙,不多不少,不贪不醉,每天以三四只虾下酒,好吃一口鲜。钓虾人是真正会生活、懂美食的湖滨仙客。
丰先生的散文随笔,是能让人心静的文学作品。在喧哗与骚动的现实生活中,烦闷和抑郁每时每刻都在侵蚀人的心灵,这时候,如果你能坐下来读几页他的散文随笔和漫画,你的心灵皱纹就会被熨平。丰先生是有信仰的居士。他是因热爱生活才有信仰;因有信仰才更热爱生活的。